琪鹿

（一）

赵云澜第一次见到沈巍，是在菲丽希酒吧。那天他穿着黑色衬衣、黑色西裤，在五光十色的旋转灯里侧身坐着，身边的沙发靠上搭着一件银灰色碎金西装。赵云澜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们对视一眼，那双眼睛，让赵云澜很有些恍惚。

沈巍有一双让人一见钟情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赵云澜就是这样认定的。那双招子又大又圆，眼角末梢不经意向上扬起，微不可查，带着一股子傲气，虽然很淡，却显而易见；睫毛纤长，旋转灯的暖光从其间穿过，赵云澜都可以想象泪屑在微微上翘的末端颤颤巍巍的样子。沈巍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向他看了一眼，四目相接的那个刹那，他笑了一下，那双溢得出水的眼窝在那转瞬即逝的浅浅微笑里染上暖意，仿若幽深山林里的寒潭投射出初春温暖的阳光。

后来熟了，赵云澜一直说他们相遇的方式不对，至少地点不对，他说沈巍你这样的人，不说在霉气冲天的藏书阁里遇见你，也得是龙城最大的图书馆里啊。

沈巍总是问他，我是什么样的人？

赵云澜笑嘻嘻地回答，好皮囊，书卷气。

沈巍心说，明明那么通透聪慧的人，有时候也只看到表象。

第一次见面，沈巍只匆匆与赵云澜错几秒目光，便垂下眉头，慢慢地喝酒。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缉私监察大队长，一如传说中不修边幅，胡子已经长了，可能是一直没有时间刮；头上顶着的短发如同一蓬烧黑的杂草，衬衫下摆一半塞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一半露在腰以下，外面套着黑色的皮衣，在灯下发着亮光；他眼窝深陷，比上次在新闻里见到时瘦了，眼下一大片乌青，可能是才加了班出来放风。两个人的目光对上的时候，赵云澜嘴里的棒棒糖转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巍没有报以微笑，只是微微低了低头。

之后他被同来的人叫走，如心贸易的楚总也从洗手间出来。

“哎呀沈先生，这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来？”楚一方老远就伸出手来，微微哈着腰，一脸恭维的笑容。沈巍稍稍侧了侧身子，张若楠见状连忙站起身来，“楚总，好久不见了。”她弯腰给楚一方斟满酒，“您看，小老板生性爱玩，把您约到这种地方，真是不好意思。”

楚一方偷瞄着沈巍一张喜怒莫辨的脸，嘿嘿笑着，手在西装裤上一边搓着，人也在身后的一张空沙发上坐下。这会儿才想起夜尊不在了，抬头努力昂着脖子环视了一圈不远处舞池里疯疯癫癫的“牛鬼蛇神”：“小老板呢？”

“楚总有所不知，”张若楠看了沈巍一眼，推了推眼镜，“沈先生家教很严的，”他抬腕看了一下表，“这……天也晚了，小老板也该回家休息了。”

“啊……是是是，”楚一方连连点头，“那沈先生来是……”他前倾着身子，努力想要凑向沈巍，却又对那无形之中高不可攀的冷气心有忌惮。

“我原本是想跟你谈谈那批货的事情……”

“那批AWP有问题吗？”楚一方心头一跳，原本看着沈巍侧脸的眼神也躲避开来。

沈巍的眼神定了一下，目光终于转到楚一方的方向来。

楚一方低垂着头颅，只觉得两道冰冷的视线仿佛要射出冷飕飕的暗器来。

“楚总。”沈巍的这一声，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酒吧滚滚的人声浪潮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但楚一方却意外地听清了。

听清的反应是，他如沐凛风般抖了一下。

“我原本确实想跟你谈谈AWP，”沈巍倾身凑近宽大的茶几，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但是……”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组沙发上把赵云澜围在中间推杯换盏随着音乐挥动双臂的人，挽起沙发靠上的外套站起来，“今天不方便。”他颠了颠小臂上的外套，转过身时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直坐在原处身体僵硬的楚一方一眼，“楚总，做生意是互相的，您这人说严重了，叫不守规矩。这个样子，叫我很为难。”说完，他又穿过灯光迷幻的舞池和醉眼迷离全身舞动的人往来时的方向拂袖而去。

楚一方在沈巍离开后把面前的马丁尼一饮而尽，在喉间燃起烈火的烈酒也没能蒸干他额角滚落的冷汗。

赵云澜一直目送着沈巍离开，棒棒糖依然在嘴里转着，眼里的笑意依然若有若无的。

“好好的怎么又不谈了？这么大的胆子，你打算放过楚一方吗？”回去的路上，张若楠没话找话似的问。

沈巍看了她一眼，张若楠回以不明所以的目光。

“缉私监察的人就坐在对面。”沈巍皱起眉头，好像又陷入思索和盘算。

张若楠一惊，稍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我以为你没认出他来。”

“你说谁。”沈巍瞥了她一眼，“赵云澜吗？”

张若楠挑了挑眉：“不然呢？”

沈巍唇角牵起一丝冷笑：“蝮蛇如果不认识秃鹰，岂非是件很可悲的事，它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蝮蛇和秃鹰，总有一天会正面交锋的。”张若楠“噗嗤”一声笑出来，施施然看着沈巍的侧脸。

对方没说话，眉间微蹙，似乎在想些什么。

 

 

 

 

当天晚上缉私监察大队的一行人差不多玩到凌晨2:00多，本想着第二天休息，赵云澜就多喝了几杯，连回去都是找的代驾。不想第二天早上6:00多就被一阵鬼哭狼嚎的手机铃声叫醒，说西郊查获一辆私运军火的货车，数量可观。

放下电话的时候赵云澜的脸非常难看，就像棺材里倒出来的魔鬼似的。胡乱的揉了一把毛，赵云澜干嚎一声，成功惊醒窗台线上呼呼大睡的黑猫。从床尾凳上堆积成山的、已经分不清哪些洗过哪些没洗过的衣服里薅出衬衫和牛仔裤穿上，去卫生间洗漱。

再出来的赵云澜仿佛回炉重造，一瞬间还魂。一片清明的眼睛让人完全想象不到酒精侵害了一夜的脑神经现在造成的是怎样沉闷的头痛，对着镜子把一缕呆毛往旁边一拨，赵云澜把大门在背后关的山响，有起床气的黑猫用喉咙里不满的呼噜声抗议，却被越野车低沉的引擎声埋没。

走私的货车是在西郊的幽洞山发现的，幽洞山道路崎岖联通边境，是毒品枪支走私的必经之路，也是稽查大队的重点监督对象。今早4:00的时候边境换岗，一辆从邻国运送木材的货车因为通行证和驾驶员有效证件不全而被扣押，在等待他的上级部门来作证领人的时候岗亭人员接到举报，说该车辆上有违禁物品。边境人员绕车一周敲敲打打，发现有几根原木确实是中空的，于是强行要求卸车检查，结果在230根合计1.5吨的原木里发现国产925式步枪共计230把。涉案人员反侦察及逃窜能力极强，已于一个小时前逃离西郊幽洞山，不知去向。

赵云澜听完汇报，满心的烦躁，一声不吭地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嘴里的棒棒糖咬的嘎嘣响。刚转正的警员祝红把西郊边防站的电话笔录整理好了摊到他面前，他翘着二郎腿把文件夹放在膝盖上，皱着眉头看。

“技术科的呢？”把笔录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赵云澜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拍。

“林静和老楚一早就去现场了，现在还没回来。”祝红跟着他一块儿着急一块儿烦躁，皱着眉头说。

就在这时，祝红桌前的电脑滴滴地响，一众人等跟着她簇拥到电脑前——祝红让林静带去的无人机传回来实时图像，一路上都没有边防站人员笔录里描述的可疑人员出没。

“他们会不会有人接应啊，还是我的情报有误？可是我们明明搜到东西了……”祝红皱着眉嘀咕，手敲击着键盘把无人机的实时数据破译出来，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斩钉截铁地对身后的赵云澜说，“没有被人篡改过，是实时录像。”

赵云澜闷声不吭，缺觉和头疼让他很难保持情绪冷静头脑清晰，他吩咐祝红给他泡了一杯黑咖啡，一口气灌下去，然后靠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周围的同事自觉把手上的动作放轻，进来送报纸的门卫老李更是连门都没进。

“幽洞山最接近哪里？”突然，赵云澜一个鲤鱼打挺从扶手椅上弹起来，蹿到办公室最前面立着的白板前。

那里摊着一张龙城地图。

“西郊……”赵云澜嘴里喃喃念着，手里的红色铅笔一路向下划去，“幽洞山……城西……”

“龙城大学？”赵云澜的笔停下，嘴里也有了答案。

 

 

 

早晨7:00，沈巍刚刚起床，楼下餐桌边没有夜尊，早餐纹丝未动，外套也不在衣架上。

这一大早的，是又野出去了，还是压根就夜不归宿？沈巍觉得有必要和夜尊好好谈谈了。

坐在餐桌边喝第一口咖啡时，夜尊进了门，气咻咻的。

沈巍没有问缘由，只是将领带塞进衬衣里，抖开餐巾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夜尊三步两步地在他身边坐下，两条眉毛凹向眉心，连耳尖都是红的。

“从西郊过来的车被查了。”夜尊看着桌面，咬牙切齿地说。

“哦。”沈巍切在煎蛋上的刀顿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车上的人呢？”沈巍把煎蛋喂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不露痕迹地思考。

“人跑了。”

沈巍轻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吃煎蛋。

“但是货被扣押了！”夜尊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在印度瓷砖上划出尖锐的噪音，沈巍看了一下罪魁祸首的那条椅子腿，喝了一口咖啡，把餐巾掀起来擦了擦嘴。

“最近不要出门。”临走前，他对夜尊说。

沈巍拿起公文包套好西装外套走到门口时，迎面遇上同样一脸焦急的张若楠。

“我已经知道了。”沈巍颔首，上了早已恭候多时的劳斯莱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