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十）

沈氏集团之行，赵云澜一无所获，无功而返。直到月朗星稀，加班的人都回了岗位，大堂里归复宁静的时候，依然没有人从他盯着的那扇电梯下楼。赵云澜当然失望，但令他惊异的是，更多的是庆幸。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8:00多，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沈巍正出来扔垃圾，暗灰色西装裤配着暗灰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无袖针织马甲。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显然是看到了赵云澜，几乎是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和他打招呼：“赵处长下班啦？”

赵云澜看着他脸上亲和温暖的笑意，钥匙在手里转了一圈，塞进休闲裤的后口袋里。他习惯性地弹了弹牛仔外套的左前襟，站在了沈巍面前。

“这么巧，沈教授就住在对门？”他装作好奇的样子，越过沈巍的肩膀向屋子里看，脸上的笑意略有点俏皮。沈巍倒是不遮掩，手一松，门大大方方地敞开，“赵处有兴趣进来坐坐吗？家里有些旧，还有就是刚搬来有点乱，还在收拾。”

“既然沈教授诚心诚意地邀请了，我作为邻居，当然有义务来帮你暖暖房。”赵云澜眉头一挑，心头一喜，擦着沈巍就进了门。沈巍身上有淡淡的娇兰男士香水味，松针气息，掠过鼻尖的一瞬间让赵云澜十分的舒服。

赵云澜顿了一秒，想了想还是用食指抹了抹鼻端：“没想到沈教授为人师表，也会用这么高端的香水。”

沈巍正合上门，听到他这么说，抬起胳膊嗅了嗅，回过头来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很明显？”

赵云澜一边自来熟地四处参观，一边背对着他摆摆手：“我是学痕迹学出身的，对一些细微的东西比较敏感而已。”

身后，沈巍跟着他的步伐慢慢地走，发出促狭的笑声：“前段日子有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学生回访母校带的伴手礼，每一位带过他的教授都有。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所以……”

静了一会，赵云澜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表情意味深长。

“是吗？”他尾音上扬，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又恢复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很适合你。”

沈巍微微低着头，耳尖红了。

沈巍的房子就在赵云澜对门，户型与他家如出一辙，却比他家干净整洁千倍万倍。门口鞋柜上整整齐齐的一字排开几双皮鞋，都是市场上的好货，反正赵云澜的工资是买不起的。进门时换鞋垫的尽头摆着一双灰色毛绒拖鞋，现在正穿在沈巍脚上。进门不远处的沙发茶几都是原木色，茶几向着门口的一面掏空，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大部头书籍，有一套赵云澜认得，是《资治通鉴》，其他的书脊上都是烫金花体英文，赵云澜没时间细读。茶几上摞着一本《西厢记》、一本《红楼梦》，赵云澜看着，觉得这两本书文文雅雅风花雪月的，实在符合沈巍的气质。沙发后面是一张不大的书桌，上面放着笔洗笔架砚台宣纸地球仪，照例是一摞大部头的专业书籍放在桌子一角。桌上的宣纸摊开着，晕了墨的毛笔还架在笔架上，砚台里的墨也是新研的。赵云澜看宣纸上的字，很隽秀、很有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赵云澜喃喃念着纸上的文字，抬头看一眼交叠着两手规规矩矩站在桌前的沈巍，笑了。

沈巍带着点笑意垂眸，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的人，斯斯文文，干干净净，会是跨国走私的？赵云澜问自己。

他看向沈巍交叠在身前的手，修长白皙，指甲整洁。

他又看着面前好看的毛笔字。

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修长的手，会是端的起枪管的？赵云澜想。

他转身望向身后书柜里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书，再看看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的单身公寓，自己否定了。

可是作为痕迹学专业人士的本能，他无法否定自己的直觉。

他再次看向沈巍的手腕，眉头一皱。

百达翡丽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价格亲民的男表。

“沈教授知道沈氏集团吗？”赵云澜双手撑在桌上，看着沈巍微微垂落的眼角，突然问道。

沈巍猛地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着他。

赵云澜心头大震，人也不自觉站直了。

两个人隔桌而立，像两只蓄势进攻的猛兽，眼神锐利。

“呵……”大约一分钟的对峙之后，沈巍轻笑出声，脸偏到一边。

赵云澜困惑地拧着眉头。

“还是没有瞒住啊……”他听到沈巍轻轻地叹息，然后转过脸来，从口袋中的精致水晶盒子里递给他一张名片，“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龙城大学文学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教授、也是沈氏集团现任总裁——沈巍。”

赵云澜万万没想到。

他太过惊异，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没有接过名片。沈巍一改往日谦和，将他还微微撑在桌上的手掀起来一点，名片压在掌心下。赵云澜看着他走到背对他的主沙发上坐下斟茶：“既然来了，我给你一个审问我的机会。”他回过身来看着他，伸手比了比身边的沙发，笑道，“赵处长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他依然笑得温和，用的依然是温和的陈述句，可那浑身的气场和魅力，却带着感叹句的压迫性。

赵云澜释然地笑了——这，才是真正的沈巍；与他的直觉中，不谋而合的沈巍。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赵云澜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不能适应。他站在原地，轻轻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从温文尔雅的沈教授切换到高端大气沈总裁的沈巍，居然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笑话，他赵云澜江湖人称“鬼见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为什么唯独对这个人有点望而却步呢？

半天见不到赵云澜到身前，沈巍整个人都站起来，轻轻招了招手：“赵云澜。”他忽然叫他名字。

“啊？”赵云澜下意识应了一声。

“过来。”他轻声说，温言软语的。

赵云澜走过去，在他身侧的沙发上坐下。

沈巍给他面前的杯子里着了一点茶水，放下白瓷茶壶，缓缓开口。

“我是龙城东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今年32岁，未婚。大学研究生、还有博士生，都毕业于龙城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兼修化学和生物，是龙城大学建校以来唯一一个拥有三个博士学位的应届生。”

赵云澜听着他自扒老底，心里却直哼哼——谁要听你背户口本和学位证书啊。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赵云澜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晚上的沈巍，穿着他的白T恤和牛仔裤，在黑暗中俯下身来，身上还有薄薄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柠檬味。

棒棒糖在赵云澜嘴里咬的嘎嘣响，不一会儿就粉碎了。

“……我没有骗你。”沈巍看着他幽暗的眼睛，愣了一下，双眸微微垂下去，“你知道，沈氏涉猎范围特殊，我们不能太过招摇，那样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耐心的解释，语调极尽诚恳；赵云澜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AWP吗？”

沈巍思索片刻，起身去沙发后面的书架。赵云澜的目光追随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看着他往里推了一下一本硬壳书的书脊，而后书架顶层中间位置的一部分书自动移开。赵云澜起身仰着脖子一看，是一个银色的小型保险柜。

沈巍搭了个凳子打开保险柜，取了一叠文件出来，然后下了凳子，把手里的文件递给赵云澜。

“以防你已经对我丧失了最起码的信任，我们白纸黑字说话。”沈巍说。

赵云澜将信将疑地把文件打开来看，是历年从沈氏售出的英国产AWP狙击枪详细的收益和售后追踪去向明细。

“还有私人购买？”赵云澜低呼。

沈巍一笑：“国外枪支持有合法，这并不奇怪。”

赵云澜仔细翻找，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叫鸦青的买主。

或者，这其中有沈氏集团没有追踪到的秘密二手转售；又或者，鸦青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名。

赵云澜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抬眸看了他一眼。

后者双眸沉静、大而明亮，正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他，神情专注。视线对上的时候，他的眼睛微微瞪了一下，笑意更深，带着问询。

沈巍是个聪明人，开诚布公，反而自证清白。

如果沈巍真的是传闻中那个跨国军火走私大亨，那估计是有的周旋了。赵云澜想。

“谢谢，沈教授……”话及此处，赵云澜微微一顿，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沈总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

“赵处长还是叫我沈教授吧……”不想沈巍的眸色转瞬即逝地暗了一下，“我……比较习惯这个称谓。”

“……好。”赵云澜合上文件，在手里抖了抖，“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沈巍又笑了，眼中却没有笑意。他的手轻轻握上文件夹的夹杆：“对不起，这是商业机密。”

“那为什么给我看？”赵云澜突口而出。

沈巍轻笑出声，不着痕迹地将文件抽走，没有回答。

“沈巍。”赵云澜看着他转身将文件夹随手插在书架上，突然叫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直呼其名，只是话到嘴边，已经不受控制。

像是……一直叫的很顺嘴似的。

“嗯？”被一个还不算相熟的人直呼其名，他倒没有半点不愉快，轻轻应了一声，停下手里的动作稍稍侧脸等他的下文，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叫一样。

“为什么隐藏身份，为什么要做一个教授？”

沈巍将机关关上，回过身来看着他微笑：“前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至于后一个问题……”沈巍顿住，脸上的笑容消失，一双漂亮的眼睛被一股淡淡的悲凉湮没，“因为喜欢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息，落寞的眼神另赵云澜我见犹怜。

“为人师表，是个不错的爱好。”赵云澜看着他，声音也放轻了。

“是个很重要的人喜欢。”孰料，沈巍补充说。

赵云澜一愣，心里一空。

两个人相顾无言，彼此不知心事。

片刻沉寂之后，赵云澜摸了摸后脑勺，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干干地笑了一声：“那个，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沈巍点点头。

赵云澜木木地转过身，脚下被台阶一绊。

沈巍眼疾手快，在他跌下台阶之前一把捞了回来：“小心。”

赵云澜借着他的胳膊站直了，回过神来后却又一把推开：“你别招惹我。”他闷闷地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