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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 留住你一面 (章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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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宣布回国很突然,如同明锐东先生的辞世一样突然。那时候一封加急电报从上海到法国至少需要3天,电报是我收的,先生不在家。我当时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五个字,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他说。离家一晃长久,他虽不说,可心里必然是十分挂念的。如今等来这样一个噩耗,实在难想象会是怎样的打击。

我捏着电报在屋子里转圈儿,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仿佛手上的电报是烫手山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心里发热、嘴唇发干、脊背冒着热汗。但我知道这个消息必须由我亲自告诉他,斟酌的字句,总比直面那样让人心惊胆战的白纸黑字要让人好受得多。

然而事实证明我是自欺欺人,更低估了明楼的心理素质。他是了解我的,在他面前我总是不会撒谎。三下五除二地,他就把电报从我手里抢了去,而后刹那间脸色煞白,却依然站得笔直。

他慢慢转过身,我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背后。良久,我听他轻轻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电报紧紧捏在手里,皱成一团。

“阿诚……”

“我们回家吧。”我一把抱住他,轻轻地说。

那一刻,法国的青山绿水留不住他,巴黎的灯红酒绿留不住他,斗争的十万火急留不住他。我知道,他人在外,心却一直在上海。

所以,回去吧。管他流言蜚语,管他处境尴尬。

 

 

 

 

明镜是在家里接到上海市医院打来的电话,才得知明锐东遭遇车祸的消息。她虽然震惊,可依然于震惊与担忧中残存着冷静。放下电话,她冷声吩咐下人们不得声张,好好看顾尚在上房暖阁里读佛经的明太太。一边人已经走到门口,取了阿香手里的貂绒毛领大衣穿上,收拾齐整跨进了早已停在院子里的车。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哥儿去守在电报局,随时等候消息给远在巴黎的明楼发报。

明镜是个凡事都做好最坏打算的人,何况这次她的预感非常不好。

她觉得明家是需要明楼的时候了。

到医院的时候明锐东刚被推进手术室,明镜取下手套,惶惶不安地在楼道里来回踱步。高跟鞋敲打地砖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空空地回荡,更显得寂寥而慌乱。明镜不停地来回走,她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冰冷僵硬;她的双腿轻轻打战,其实很难支撑。然而现在丈夫和大弟都尚在他乡,她无人可以依靠,却又是整个明公馆的依靠。

她坐下来,脊梁笔直,眼神冷定,视线在惨白的墙壁上定格。

她还不能倒下,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叫明楼回来了。

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祥的预感迅速变成了现实,早晨出去还精神矍铄和幺妹于曼丽玩笑谈心的父亲,在进入手术室三个小时之后居然气息奄奄,只剩回光返照。被医生带进暂缓病房的时候,明镜浑身冰冷,血管仿佛被冻住。病床上的明锐东微微睁着眼睛,鼻子里通着氧气管,呼吸长一声短一声的,艰难地喘息着。明镜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昏死过去,但她猛掐着自己的手臂强撑着走到病床前,忍着泪微笑。

“父亲,您还好吗?”她弯下腰,抚了抚明锐东垂落的额发。

见了他,明锐东的眼睛这才完全张开,衰老的手掌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明镜赶紧握住,指骨被捏的生疼。她再无法忍耐,眼泪终于掉落下来,摔在明锐东脸上。

明锐东的呼吸声变得尖利起来,仿佛开水壶的啸鸣从鼻翼发出。

医生说肺部破损,送来的路上又经历了颠簸,器官开始衰竭,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些,明镜就心痛难抑。

明锐东紧紧攥住女儿的手,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喘。明镜见他双唇颤动,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

“我明家三世……不与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

“我记住了,父亲……”明镜心下明了,眼中泛起一丝恨意,紧紧回握住父亲的手。

“明楼……明……”

在无尽的不甘与思念里,明锐东的眼神定在天花板的某一个位置,失了焦,手也一下子松开明镜的手,陡然垂落在被面上,没有瞑目。

明镜压抑着低声哭着,身子慢慢软倒,跪在病床边……

 

 

不多时,明公馆。

“太太、太太!可不好了!”上房暖阁里燃着龙涎香,明太太鼻梁上挂着金丝边老花镜,正歪在沙发椅上的大迎枕上默声念着《金刚经》,丫鬟琉烟悲哭着跑进来,门帘都不好好掀开。

明太太被突然扑跪在她脚下的孩子吓了一跳,忙起身将老花镜摘掉,心头一跳,但仍皱眉冷静道:“你这孩子,好好的哭什么,有话起来说。”

“太太,不好了!”谁知琉烟哭的更撕心,直接以额触地,匍匐在明太太脚下,泣不成声,“大小姐打电话回来说……说老爷在医院里,刚刚……刚刚老掉了!”

“放肆!!”明太太厉喝一声长身而起,手里的《金刚经》也顺势砸在脚下的丫鬟头上,“老爷早上还好好地出去,容得你这个拎不清的婢子在这里嚼舌根!!”琉烟微微起身,又一头磕下去,“太太,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敢乱说呀!”

明太太愣住,只片刻便身形一晃倒在沙发躺椅上,眼泪簌簌落下,嘴里喃喃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老爷……老爷!”一声嘶喊,明太太眼见就要奔出暖阁去,早叫守在外头的哥儿一把拦腰抱住,众仆皆哭的满面泪痕,一边众口哭叫着“太太”,一边将已经昏死过去的明太太簇拥着抬进暖阁去。这厢腾出手来的哥儿立刻马不停蹄地找最好的大夫来看守,一众仆从皆满脸悲情地围在明太太身边,公馆上下笼罩在一片悲伤的阴霾之中……

为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必然的轰动,明锐东的遗体被一辆黑色福特趁着黑夜暗中运回了明公馆。明公馆的地下仓库正中放着一张镂空石板床,下面塞满了夏季消暑用的冰砖,明锐东的遗体穿着老衣躺在石板床上,头顶一个奠字,周围素烛白帷。明镜带着明台曼丽跪在左边,素服孝冠,正往化纸盆里添着纸钱。仆从们都在上头守着,向外为维持常态。仓库里阴冷死寂,只听得见曼丽压抑的哭声。明太太早已经没有眼泪了,靠着石板离夫君最近的地方床木然坐着,脸色惨白。

长明灯毕剥了一声,墙上印出人影来。哥儿顺着石阶从上面下来,垂首敛袖站在明镜身边。

“电报发出去了?”明镜看着盆里的纸钱卷曲起来化为黑灰,垂着眼睛问。

哥儿点点头:“大小姐放心,都办妥了。汪公馆也派人盯着,没有大动静。”

明镜听了这话,暗暗咬了咬牙,将心头的愤恨强压下去,抬眸看了一眼一边的母亲和弟妹,神色颇为担忧:“上面,都好吗?”

 “大小姐放心,大家都知道事体轻重,有分寸的。”哥儿带了点哭腔,但迅速强压下去。“倒是大小姐您要注意身子……您要看顾家里,还要看顾生意,大少爷回来,且有几天呢……”

“好……”明镜点点头,撑着膝盖强站起来。她慢慢转过身,抬头去看墙上小窗下面透来的一层惨惨白光,眼神坚毅,“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明楼回来之前,不准发丧!谁敢透露出去半个字,家法处置!”

 

 

 

明楼从明诚手上接到电报,是在明锐东突然离世的三日后,加急,越洋。

彼时明楼刚刚从周佛海下塌的酒店悉听指示回来,无非是劝他早日回上海的事,说起汪芙蕖向新政府的汪主席推荐他做经济司司长,说起百废待兴的上海经济是如何如何需要他。而明楼自然是没心思的,他在想如何制止“烟缸”事件的扩大、如何帮助阿诚躲过越来越紧密的盘查,他发现他居然找不到退路——除了回到上海,别无退路。

可是偌大的上海,还有他长久的容身之地吗?

疲惫不堪地回到“乐土”别墅,意外发现明诚和王天风坐在沙发上,明显是在等他。

明楼心头忽然一跳,站在玄关看着两个人。

“先生……”明诚一只手虚虚捏着西裤口袋的边角,笑着迎上来接他手里的大衣,王天风脸色阴沉地喝着咖啡,坐着没动。

“是什么?”明楼舒了口气,大衣往身侧移了移,看着明诚那只惴惴不安的手。

明诚的笑容僵在脸上,无奈地将一方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怯怯地递向他。

“家里来的……”

明楼心下一惊,瞳孔微微一颤。

他在电报纸的背面看到了加急电报的特殊记号。

“说什么?”他定了定神,把大衣交给明诚,握着电报走到沙发边,近乎漠然地看着王天风,“你来干什么?”

明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艰难地垂下了眸子。

“你先看看电报吧。”王天风放下咖啡杯站起来,背身走到窗前去。

明楼这才把在手心里捂热了的电报打开。

“父亡故,速回。姐。”

见字惊雷,数语诛心。

明楼脑袋里“嗡”一声响。

他猛地转过身来,明诚就站在他一步开外,忧虑地望着他。

“阿诚……”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却已经模糊。

“先生。”明诚走上前来,伸开双臂抱住了他。他们的脸挨得很近,可以感受到耳边明诚温暖的呼吸。

他听见阿诚说:

“先生,我们回家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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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鹿

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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