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楼诚】 留住你一面 (章四十八)

章四十七回顾入口




所谓切肤之痛,莫过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孤身一人难免情感缺失,很难体会这些大哭大悲、痛彻心扉。但我是个容易被感染的人,看到先生形容枯槁神色倦怠目无光亮,我便知道他是怎样的身心俱疲七情俱哀。那时我身份尴尬,实在不便去雪上加霜,他却坚持每天来看我,只在客厅里坐一坐就走,话说不上几句,茶也喝不上几口。

他总是趁着夜色来,就着一盏孤灯坐在厅前陈旧落漆的太师椅上,一言不发。那时我总是大气不出,轻拿轻放,蹑手蹑脚。

阿诚,你别走远了。他总是说。

夜深人静的,我能去哪里。我总是无奈。

他说你得出点声音来,总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后来我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公馆是半点声音也听不见的。家主离世,公馆上下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哀伤中。听说明太太入了离明家祖陵最近的青山寺修行,为亡夫守灵。一夕之间明公馆只剩下明家四姐弟和一众仆从,如同南归的雁群没有了主心骨,一盘散沙,悲悲戚戚。

这期间明镜找明楼谈了话。

于曼丽后来回忆说,那天姐弟四个刚刚安置好父亲的牌位,大姐留下了大哥,谈了很久。最后大哥答应留在上海协助掌家,但只有一个请求。

要接我回明公馆去。

姐弟俩一瞬间陷入冰冷的僵持,那种沉默足以让人紧张不安。于曼丽说当时她在门外站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大姐把积蓄已久的悲愤全数爆发。

但是如我所料的,她没有。她选择以家族根基为重,向亲情妥协。

这就是明镜的伟大之处。

“过了热孝,明年夏天你带他回来。”于曼丽复述这句话的时候,摆足了长姐的派头,却道不尽她当时的无奈。

 

 

 

 

汪芙蕖已经谎称抱病缺岗三天了,他一边派南京政府配备的特务保镖暗中在明公馆附近盯梢,一边时刻注意明氏企业旗下各公司工厂的动向。令他奇怪的是,医院方面并没有明锐东出院或病危的任何消息,明公馆也平静的如一潭死水——仆人照常进出洒扫,台丽两兄妹早出晚归的上下学,紧锣密鼓地往返各种补课班,准备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明镜照样陀螺似的在各大金融机构与各家子公司之间回转,忙得四脚朝天。一切都没有变,一场严重的事故就好比清风拂过,似乎并没有对明家伤筋动骨。

这样波澜不惊的状态反而让汪芙蕖无从下手,他曾几度想要造访,却又怕举止唐突露出马脚。他怀疑明锐东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允许自己走错一步棋。他怕风平浪静的明公馆是明锐东为他准备的复仇陷阱,只等君自入瓮,瓮中捉鳖。

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万一明锐东已经死了,只是明家瞒的很好而没有走漏风声呢?如果这个时候去揭穿,岂不是条件大把地谈,或许连明氏企业一大半的股份都唾手可得?

在这样的挣扎与纠结里过了三天,汪芙蕖正下定决心要动身去明公馆试一试水深水浅的时候,明家未来的掌门人明楼却在第四天下午找上了门,黑色西装,一脸沉郁,重要的是,手臂上戴着黑袖章。

看到黑袖章的那一刻,汪芙蕖心中捶胸顿足,悔之晚矣。

如若能早点一探明公馆揭发明锐东的死讯,那么大把的股权将唾手可得;如若能早一点一探明公馆把这点隐晦大白天下,那么这时候他已经和明镜同坐一张会议桌,而现在明楼在这里,一切都不可能了。

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长子可力挽狂澜于危局,大臣可防微杜渐于未然。明锐东之坚不可摧,与其说是岁月积淀出的久经商场的老练与睿智,倒不如说有一半得益于这个长子前卫的思想和冷静的头脑,以及,毫无破绽的智慧。

汪芙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也知道什么是后生可畏。

 

 

 

 

楼诚落地上海的时候天色将晚,黄浦江走到一半,黑色福特随着熙攘人流停在身边。明诚抬手止住后面减速的黄包车夫的脚步:“先生,暂且就此别过。”

明楼心里老大愧疚,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明诚是善解人意的,没说一句话,只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明楼怀里按住,略带点俏皮:“最近老是在一起,先生都忘了给我写信,便换我给你写吧。”

说完,他松了手踏上黄包车,向车夫说菱花胡同。

他就这么融入归家、散步的人群里,没有半句多话,没有一眼留恋。明楼在信封将要滑落地面的时候接住了它,迎着夜风拆开。

“我怎样爱你,也不能给本就悲伤的人雪上加霜。”

明诚的通透,很多时候其实胜过明楼很多。

将信件贴身放着,明楼坐进来接的车里。司机面色沉重,向他行礼被他拦住。等司机发动车子,明楼终于忍不住:“家里……都好?”

司机向后视镜看了一眼,抿了抿唇捎带着鼻音:“大小姐一直在等您回去。”

明楼眼底一痛,垂眸不语。

到家的时候依然是熟悉的灯火通明,但明楼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间改变了。比如他不会再看到父亲拄着礼仪杖在上房等着他,可他需要一个人商量的时候也得不到父亲一锤定音的支持了。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出其不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觉醒来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瞬间明楼难得感性一回,脑子里甚至冒出了“如果我不负气去法国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的天真臆想。但他终究是个理性的人,从来信奉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所以他整理衣衫,拒绝了司机引路,一个人绕到后花园的角门穿过门里的暗道往地下仓库去。

他在入口遇到了一直在自己房里伺候的哥儿。后者一见到他,脸庞发皱,泪水决堤,尚未开口便扑跪在他脚下:“小的有负大少爷所托,没能照顾好老爷,没能好好看家。大少爷,您骂我两句、踹我两脚,也叫我……也叫我心里好受些。”

明楼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是半抱着把他从地上扶起,跟他一同到仓库去。

明镜此时正陪着母亲和弟妹用饭,清粥小菜,素茶寡汤。四个人眼圈下面一圈乌青,食之无味。丫鬟们腰间围了一圈白绫,鬓边一朵白花,垂首默声站着,不发一语。

一双脚步声从上头落下来,在场的人眼里都有了亮光,不约而同地向入口望去。

“大哥!!”人未到,曼丽已经离弦之箭似的冲过去一头撞进墙上的影子怀里,“爸爸没有了,爸爸没有了!他不要我了!他早上还答应我要带我去吃味佳西餐厅新出的蛋糕,都是骗我的!”一面说一面哭,再不复这数日以来的乖巧与安静,仿佛压抑的一场暴雨,终于轰轰隆隆降临,撕心裂肺地。

明楼一直站在台阶尽头,与剩下的人只一墙之隔。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低浅温柔地抚慰曼丽的声音里夹杂着鼻音,那是压抑的哭腔把水汽都堵在鼻端的结果。片刻后他携着曼丽终于转过了墙扇,站在了寡母、长姐以及幼弟的面前。

“母亲、大姐,我回来了。”

明太太憔悴不堪,眼中浓浓的悲哀被蓄满的泪水湿透。但她还是强笑着朝明楼点着头,表达自己于这数日的绝望中挣扎出希望的欣慰。

“大姐。”他面向明镜站着。后者终于抬起一双同样疲惫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抿唇想要站起来。

明楼赶紧上前扶住她。

明镜看了他一眼,就这样依着大弟的手臂叫来哥儿。

“挂幡,发丧!”

明楼转身跪在明锐东的遗体旁,往化纸盆里添了一把纸钱,头颅深深地磕下去。

 

 

 

只一夜之间,明公馆上下白绫飞舞,白幡招摇。明锐东突然辞世的消息在上海滩炸开了锅,人们只道是数天前锐东先生遭遇意外,却不知竟是这等要命的意外。人们一边唏嘘一边观望——唏嘘明公馆四个孩子尚未老成如何能堪当大任,观望明氏企业的股东们面对这样的惊变又会如何反应。

一时间这场变故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其中最难捱的当属汪芙蕖。他一边要以一副沉痛的姿态去明公馆哭灵,一边还要在观望中窥探时机,对明氏企业蠢蠢欲动。

当真是为人分裂,心累身累。

明镜冷眼看着他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地表演,喝令三个弟妹不准规劝。三个小的谨记长姐传达的亡父遗言,皆跪在一旁不言不语不还礼,视若不见。

汪曼春一身素白纱裙,挽着黑袖章站在汪芙蕖身后,时不时往孝服麻冠的明楼身上看。她眼中有渴望,可明楼一直直挺挺跪着,一个眼神也不投来。汪芙蕖败兴而归,她却走的依依不舍。她总觉得她和明楼之间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而这改变是令她心慌的。

她看见明镜投向她和叔父的,是势不两立的眼神。

难道坊间传言明锐东死于谋杀是真的?而这谋杀与叔父有关?

明锐东的丧事持续了三天,第三天下午,这位明氏企业的一代传人也和他的先辈们一样,成为明氏宗祠的一块牌位。供位敬香完毕,明镜端坐于八仙桌上首,一袭黑色短绒旗袍使她更显肃穆。

“你们两个出去,明楼你留下。”

台丽依言退出祠堂把门带上,明楼站在明镜面前,以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看着她。

“如今这种局面,已经由不得你再出门逍遥。”明镜叹了口气,将身上的褶皱抚平,“汪芙蕖狼子野心,害父亲枉死。你如果再一如从前,倒正好遂了他的意。我是不打紧的,左不过等你姐夫回来,回了湖南,一了百了。可是明楼啊……”明镜神色平静,眼睛里还有淡淡的哀伤,语重心长,“你是明家的长子,也而立之年的人了,明台曼丽还小,母亲也还在世……”

“大姐,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愿意留在上海。”明楼站在原地,身量笔挺,沉声回答。

“但是呢?”明镜望着他,苦笑。

明楼愣住,喉结滚了滚。

“说吧。”明镜又垂下眼帘去。

“我要接阿诚回家。”明楼说着,应声跪下。

明镜整理衣襟的手僵住,缓缓垂落在膝盖上。

“你别跪,你不是为了亲情大义,你是为了儿女情长,别向我跪。”片刻后,明镜抬起头来,冷冷地说。

明楼心里绝望,可她他听见明镜长长地舒了口气,影子拉长投在他面前的地上。

“过了热孝,应该到了夏天了,你要去接,就去接吧。”

然后,他听见明镜在他头顶如是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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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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