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保卫处处长申斌的办公室临时改成了提审室,洪少秋和季白并排和刚刚落网的蒋文锁面对面坐着。蒋文锁戴着手铐的手放在桌上,深深地埋着头,间或发出压抑的啜泣。洪少秋看着他,脑中回放着刚刚亲手逮捕他的那一幕,眉头深锁。
他们和申斌商议好,用一场“停电”风波考验蒋文锁。洪少秋多么希望灯光重新亮起时数据库里一切都好,蒋文锁还在原地,和小楚寒暄作别。然而,当灯光再度亮起,数据库外面空无一人,他在另一个紧急出口处,将蒋文锁堵了个正着。
在洪少秋心里,蒋文锁一直是一个亲切友好的叔叔。小时候他是301的常客,经常各个办公室里窜着玩儿。每次轻轻推开蒋文锁所在的办公室的门,他总是笑着,变戏法儿似的拿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来宽慰他的寂寞无聊。在幼年洪少秋的心里,蒋文锁如同另一个父亲,爱他,呵护他。
后来他渐渐长大,蒋文锁却没能在渐渐老去的岁月里被温柔以待。大半生碌碌无为,明哲保身。家庭不兴旺,子孙也福薄。洪少秋回301的次数越来越少,往往是回去一回,蒋文锁便苍老一些。
他是怎样也想不到蒋文锁会有盗取机密的一天。
沉思中感受到一阵执着的目光,洪少秋侧过头来,看见季白悠悠然移开目光看着蒋文锁。正欲开口,洪少秋按住了他的手,松开后叫了一声蒋叔。
蒋文锁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拢着两只手,用手臂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问道:“少秋,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没那么严重蒋叔,”洪少秋微微前倾上半身,将蒋文锁面前的一杯水又往前推了一点:“您只要好好配合,就不会有事的。”
蒋文锁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还是点点头。
洪少秋和季白对视一眼。
“你是什么时候和他们接上头的?”季白放下二郎腿,神情严肃地看着蒋文锁。
“3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吧……”蒋文锁微微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头顶上的白炽灯,专注地回忆。“那天下午是个阴天,我和我老伴儿带着孙子在楼下玩儿。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电话,开门见山地要我从301帮他拿点数据,当时我就拒绝了。那边也没生气,只说3天后再来跟我谈。”
季白皱了皱眉头,示意他继续说。
“3天后他果然又打电话来,让我去银行查账。我一查账,发现他给我打了一笔钱。”
“多少?”
“五……”蒋文锁飞快地扫了洪少秋和季白一眼,低下头去,“五百万……”
洪少秋和季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出惊讶的眼神。
“之后呢?”洪少秋将目光转移到蒋文锁脸上,接着问。
“接着他就跟我说,如果事成,还有另外500万作为答谢。他说,我可以拿着这笔钱去给我老伴儿看病、替我儿子还赌债……”说到后面,蒋文锁的声音又哽住了。
“你答应了?”季白又凑近了一些。
蒋文锁含糊地点点头,又埋首。
“钱呢?”洪少秋问得有点急切。
“花了。”蒋文锁埋着头嘟囔道,“给你婶子、我老婆治病,替我儿子还清了赌债。”
洪少秋靠回椅背上,眼中是深深的失望。
“收了钱之后他们让你干什么了吗?”季白看了洪少秋一眼,扭转头来继续问道。
“一周前,他们给了我一条路线,让我按照路线坐车去会蓝岸书城取一套书。”
“哪儿!?”季白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会蓝岸书城。”蒋文锁又重复了一遍,困惑地望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取一套最新修订的四本装《资治通鉴》,都是精装硬壳。”
洪少秋不动声色,从背着蒋文锁的角度拉了拉季白的衣角,眼睛依然看着蒋文锁:“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蒋文锁茫然地摇了摇头:“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
蒋文锁笃定地点点头:“对方变了声,是一种很奇怪的小孩儿音,有点像恐怖片里的那种小孩儿,听起来怪阴森的。”
季白站在桌前,两手撑在桌子上,脑子有点晕。他定定地看着蒋文锁:“你确定你是在会蓝岸书城取的《资治通鉴》?”
蒋文锁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季白。”洪少秋喊他,声音沉沉的。
季白愣了一会儿,转身出门。
南山路某个露天咖啡厅,一张藤条编织的圆桌两侧,谭宗明和高一天分别执一只白瓷咖啡杯,淡笑相对。
打死高一天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和谭宗明坐在一起和咖啡。
“先生找我出来,是有什么吩咐吗?”终于,高一天平平淡淡地谦虚了一句,算是打开了局面。
“关于‘海龙号’总数据,K集团给你的价码是多少?”谭宗明浅浅地啜一口咖啡,目光飘向别处。
高一天起初愣住了,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过慧易夭?”笑完了,高一天如是说。
“这句话好像不太适用于我这个年龄。”谭宗明倾身将杯子放在桌上,扁了扁嘴。
“但却适用于您这个人。”高一天端着咖啡杯,脸上的笑意十分柔和。“您何必这么急着捅破窗户纸,我明明很想再为您效忠的。”
“‘效忠’这个词,原本就不会是一个长期的持续性动作。”谭宗明架着二郎腿,悬空的脚尖微微晃动,“这是个讲公平交易的社会,一天,咱们可以谈谈的。”
“那先生不妨说说看您的高见?”高一天挑了挑眉,手掌向着谭宗明比了比。
“你手上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你认为我要仰仗你才能拿到‘海龙号’的总数据,或者我退而求其次,和你交换智能系统数据。”谭宗明交叉的两手支在皮带扣上,淡笑着说。“你认为以你对我的了解,这种非常时期,我不会再多花心思去栽培一个新人……”
“不先生,我从来都没这么自信过。”高一天侧着头,微微垂眸,失笑道。“我知道您是一个绝对不会一条腿走路的人,您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您从不把任何人、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只有这样,我才没什么软肋和把柄以供人要挟。”谭宗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可这样的您和孤家寡人有什么区别呢?”高一天的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向死而生。把自己的生命掐的如秒表一样准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只是希望您的生活不要那么有计划性,给您一点小小的挑战而已。”他复又笑起来,身子靠回椅背上,“先生,公平起见,数据我们对半分。”
“你跟我讲条件啊?”谭宗明微微昂着下巴,笑容轻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神情高傲。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交叉的两个大拇指转了一个圈,原本架在右腿上的左腿也慢慢滑落。
谭宗明蹙着眉,定定地望着桌沿。高一天怡然自得地架起腿,得意地欣赏着他挣扎沉思的模样。
“好。”谭宗明抬起头来,含笑点头。
“先生是聪明人。”高一天起身,向谭宗明伸出手,“您只管琴棋书画诗酒茶,我一定准时让您坐收渔翁之利。”
笑意爬上谭宗明的眼角,他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捏了捏高一天的四指。
高一天一愣,没有过多在意,挽起外套先走了。
谭宗明的脸在高一天错身而过的那一刻阴沉下来,眼中笼罩一层浓密的阴暗和冰冷。桌上的手机亮起,是明泽惠子的短信——
“季来访,会否?”
谭宗明微微皱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幕,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季白的电话。
“在哪儿?”
“外面。”
“开车了吗?”
“……干什么?”
“晚些还会有雨的,如果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谢谢。”
耳边是一串冰冷的忙音,谭宗明举着手机发呆。以往他和季白,谁都不愿做先挂断的那个人。而今,季白先掐了线,还在结束语里用上了谢谢。
何至于忍气到这个样子。谭宗明叹息。
到会蓝岸大堂的时候,季白正站在柜台前和明泽惠子攀谈。
“谭总。”明泽惠子眼尖地看见了他,立刻转过身子来。
季白循着她的视线也转过身来,看到他,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又有点愠怒。
“怎么了?”谭宗明看着两个人的眼神有点疑惑。
“季警官来查我们的销售记录,问我前段时间没有卖出过一套最新版的《资治通鉴》给一位先生。”明泽惠子皱着眉头,微微扭着身子朝着柜台的方向,“谭总您知道的,店里每天进出的书那么多,配合工作也……”
“你跟我过来。”谭宗明仔细听完明泽惠子的话,点点头。他看着季白,下巴微微向大堂西角的楼梯偏了偏。
季白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他一起上楼。
“你要查哪天的?”二楼谭宗明的办公室里,他背对着季白站在书架前,手指划过一本本文件夹。
“7天前。”季白站在不远处的茶几后面,怔怔地看着谭宗明的背影。
“7天前……”谭宗明一边念着,一边继续寻找,不久之后从书架第三排抽出一本蓝色文件夹翻开,“那位先生姓什么?”
没听到季白的回应。
谭宗明抬了抬眼皮,见他站在茶几后面,眼睛盯着地面,呆呆的。
“小白?”谭宗明喊他,声音轻轻的。
“算了。”季白没有抬头,转身要走。
“怎么了?”谭宗明神色担忧,放下文件夹拦住了他。
季白抬起头来,眸子中倒映着谭宗明的身影,瞳仁颤颤的。
“你又怀疑我啊,嗯?”谭宗明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季白的耳垂。
“对不起……”季白低下头去,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谭宗明不置可否,只转过身去,继续说道:“一周前的确有一位姓黄的女士托我们会蓝岸的仓库主管往这边的门市部送过一本《资治通鉴》,说是会有一位叫蒋文锁的先生来替他取走……”
“这位黄女士后来来过吗?”季白猛然抬起头来,打断他。
“这个我不太清楚,需要我帮你把大堂经理叫上来吗?”谭宗明转过身来,摇摇头。
“不用了,我自己去问她。”季白摇摇头,眼中的纠结与阴霾一扫而光,眼角眉梢都染上浅浅的笑意,“还有,我明天晚上回家吃饭。”
谭宗明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好。”
这一眼,是季白的云消雨霁,是谭宗明的心有不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