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楼诚】 留住你一面 (章三十)

章二十九回顾入口




这世上说的清楚的,是真心;说不清楚的,是误会——我记得以前在法国的时候,我的美术老师时常深沉地这样说。她是个有故事的夫人,从事业,到感情。和先生相遇之后,我也时常看着他,无奈地同他这样讲,他总会停下手上的事情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垂头丧气地跟我说,阿诚,久别重逢却要向我开枪的事情,我真的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那无奈而又温柔的样子,实在很可爱。

是啊,有谁能想到,天长日久的分离之后在异国他乡的夜晚还能久别重逢;谁能想到,久别重逢的时刻不是无语凝噎的喜悦,而是刀枪相见的紧张?

 

 

 

阿诚辗转到达巴黎的时候,正是23号的傍晚。他难得从行李箱里拿出了压箱底的那套高档西装,在贵婉提前给他预定好的酒店套房里烫开熨平。加入组织之后贵婉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高端,她说一个像他这样背景单薄却要长期潜伏的人首先要有的就是能唬的住人花架子和气场,这样可以使他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繁琐盘查,减少暴露的可能。所以,阿诚拿出积蓄的一半在高档服装成衣铺里量身定做了这套西装,一直等着出大任务的这一天,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仔细地将西装熨烫妥帖挂在衣柜里,然后进到卧室冲澡睡觉。这是贵婉给他上的第二课,行走在黎明前黑暗的道路上,就要学会黑白颠倒。在执行任务之前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要随时保证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头脑。所以阿诚已经渐渐习惯了昼伏夜出,一旦有任务下达,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补眠。

脸窝在枕头里的那一刹那,阿诚脑子里突然冒出明楼的脸。

一切准备就绪思绪清闲下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们现在在同一个国家。阿诚突然笑起来,他想也许他跟明楼也许注定不会异地太久,他猜想明楼这时在干什么,也许正坐在高大的办公楼里签名开会看文件?做家族生意管理人的明楼、公干会议的明楼和讲台上的明教授,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想着想着,窗外投来的日光就暖起来,扫的人眼皮发沉,入睡之前阿诚盘算着自己失误,应该问问他在哪里公干,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他那时都不曾多想,他千里迢迢而来身负革命重任,到底为什么还有闲心想着给明楼——这个他一开始就在深交与不深交之间游移不定的人一个惊喜。

 

 

 

明楼的确如阿诚所想,在认认真真地“公干”。阿诚还没睡醒的时候他一个人已经在“乐土”二楼的书房闷坐了一下午,例行一周要给阿诚的信只写了一半,钢笔压着摊在桌上。他实在没有心思,他还在想那晚的枪声、在想霍启仁的死,他觉得他还是太年轻,心志确实不够坚定,也许新下级已经来了,可他还是无法忘记他对老上级做了什么。

但他深知,这是成为一根“钉子”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知道他必须去完成这个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完成的漫长任务。所以他把脸在掌心里埋了一会儿就站起身,目光落到信纸上那几行字上时嘴角显出温柔上扬的弧度。

“阿诚,吾卿:

过了这个春分,我就能见到你了……”

明楼穿戴整齐,凝视着镜子里高大的身影和深沉的脸以及镜片后坚定而苍凉的目光,突然疲累。现在的他,总是把城府藏在微笑背后、把忠诚藏在背叛背后、把真心藏在假意背后、把理想藏在挣扎背后、把初心藏在动荡背后,从子弹射向霍启仁的头颅的那个瞬间他就明白,黑暗的不仅是这个时代,还有时代逼迫下要隐入幕后砥砺前行的他。

临出门前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被晚风牵起一角的信纸,眼神终于柔和——即便有一天他要带着一身坚不可摧的伪装回到来处,他依然可以有袒露真心的去处……

到大门口的时候,明楼笑容满面地和保姆打招呼,穿好大衣,他精神抖擞地上了汽车,告诉司机一条小巷子的地址。

在巴黎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子,常年有45度角的光线照在斑驳的店门上,柜台上摆着古钟,左摇右摆地告知时间的流逝;店主不是上了年纪就是年华正好,仿佛没有像明楼这类中间年纪的人住在这样清幽雅致的巷子里似的。店铺或是手工制衣、或是手工修表,总是很安静,偶尔传出一两声小锤子或者剪刀有节奏裁剪布料的沙沙声。明楼按着之前向霍启仁打听到的地址在一条巷子口下了车,在巷子里第三扇店门前停下脚步,抬腿进门。

店主看上去不到25岁,一张帅气阳光的脸,右边眼角右下方一颗小小的泪痣。穿着合身的白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成衣软尺,正弯腰在板台前写着什么。听到响声,头未抬起声先带笑:“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明楼听着,竟然是纯正的中文,略带点上海腔。

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充斥在明楼心间,使得他脸上的笑纹都不由得漾开:“想定一件衣裳,霍先生介绍来的。”

小伙子见了明楼,早已抽下软尺从板台后面迎了出来,听见他的话更是微笑道:“是明先生吧,霍先生刚刚来电同我讲过的,请这边稍坐。”一面说着,一面搬出一把红漆光亮的太师椅来,人回到板台后面取出一个土黄色封面的线装大订本捧在左臂上,一边看着布料一边勾选数字,还不忘和明楼说话,“先生是自己做吗?”

明楼正环视着店内屋顶上架着的长长短短抻着布料的竹竿和披披挂挂花花绿绿的布料丛中那一盏复古精致的宫灯,听到他这么问才微微转身正对着他,笑着摇摇头:“给朋友做。”

小哥闻言,朝明楼身后看了看,笑道:“朋友没一起来吗?”

明楼再次摇摇头,随着他的目光也朝半掩的店门看了一眼,微微笑着,像是很期盼这个朋友出现的样子。而后他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架上的布料,站在那匹藏蓝色的羊绒料子跟前。

老板是个精明人,一看明楼满意的眼神便知他属意面前这匹衣料。从板台后面出来,他热情的介绍:“这是今年春天新出的料子,时兴的颜色。先生气场足,大约合适的。”

明楼不置可否,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这是我那位朋友的尺码,与霍先生一致,你春分前做好,我来取。”他将一只手插回衣兜,微微侧着身子向那匹藏蓝色的布料挑了挑眼尾,“就用它。”

老板笑盈盈接过纸条,满口应着,好生送明楼出去。临走前,明楼再度看了眼那匹深沉的蓝,低调的色彩默默印在他眼里。明楼心下欢愉,想着好久不见了,总要给阿诚带一件像样的礼物回去。天将晚的时候他回到“乐土”,第一件事是把那封信揉了丢进纸篓里。他突然不想提前告知阿诚他要回去的消息,他想看到他们突然会面时阿诚惊喜的表情,然后把即将完成的这件新衣服穿给他看。

一定会很合身的。

 

 

转眼间到了月明星稀的黑夜,阿诚在酒店餐厅里吃了简单的晚饭就上楼收拾行头,簇新的衬衫西装领带马甲,一丝不苟的头发,还有……腰间一把触手微凉的德国手枪。

他轻轻半拉开窗帘看酒店后墙根的情况,街上行人熙攘,都是两厢依偎的情侣在窃窃私语。阿诚看着,心中难免悲凉——德军入侵西欧是早晚的事了,整个世界几乎一片战前恐怖,这些浪漫而富足又无辜的欧洲人,怕是最难逃过战争的劫数。

而他们现在却浑然不知。

阿诚轻轻合上窗帘,探手稳了稳腰间暗藏的手枪,这才整理衣冠阔步出门。

“这世上多得是狗眼看人低的庸俗者,他们判断高低贵贱的标准不是学识素养,而是外表衣冠。”

走出酒店的那个瞬间,阿诚证实了贵婉这句话的真实性。

在他来时只瞟了他一眼的那个门童此时看他的眼神透露着惊讶,在他望向他时立刻转为恭谦,毕恭毕敬地替他微微扶住旋转门,垂首低声:“先生走好。”

阿诚心里冷冷哼一声,上了主街走到对面的路灯下刚站住脚就有马车车夫上前来招揽生意,黑色的皮革包裹的车座,靠背周边用金水漆染成金边,刷着红底,车顶是黑漆金属的哥特尖顶,车檐边挂着的六棱马灯颤颤巍巍地闪光,纤尘不染。

阿诚暗暗摸了摸西装衣兜,咬了咬牙登车:“去圣玛丽酒吧。”

马蹄“咔哒咔哒”走过伏尔泰大道的时候,明楼也披上黑色大衣走出了“乐土”别墅的院门……

圣玛丽酒吧灯红酒绿,群人低语。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春心萌动的季节,阿诚与一对对抵墙厮磨的饮食男女擦身而过,表情严肃,目光沉静。没人看见他在一步步登上二楼的过程中慢慢摊手向后捏紧了腰间的枪。

他在想新的上级是个怎样的人、他在想他要怎样开口询问“珐琅”之死的真相,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没有资格质询像“眼镜蛇”这样高级别代号的同志,可是他替“珐琅”不甘心,革命道路上不该有“珐琅”这样毫无价值的牺牲。

如果不是为了“眼镜蛇”的“楔钉”计划,如果“珐琅”只是为“眼镜蛇”冤屈而死的替罪羊呢?

那么他作为下级,有权利更有责任替曾经的上级还原真相。

走廊里四下无人,大约“眼镜蛇”已经先到,提前清场。引路的侍者已经转身下楼。楼下稀疏宾客沉浸在春日暗夜里的慢摇音乐中,没有人注意位置隐蔽的走廊尽头。阿诚慢慢稳下心神,扣门的同时慢慢从腰间抽出了配枪……

包厢里的明楼应声而起,步伐稳重地微微猫腰走到门后打开门……

迎接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以及被手枪保险扣遮住一只眼睛的……阿诚冰冷的脸……

两个人在包厢门完全打开的那个刹那都愣住,阿诚犹如受了劈头一个闷雷,只觉得后背爬过一阵战栗;明楼犹如开门望见了冬天,寒气扑面而来,浑身一个激灵……

两个人心知肚明,可阿诚并没有放下枪。

楼下远远传来的激昂音乐似乎激得走廊昏暗的壁灯都颤动一下,明楼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把阿诚拽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一展手臂把面前人搂进怀抱里。

“你……”阿诚的枪不觉垂到身侧去。

“你别说话……”明楼的脸埋在他肩膀上,微微侧着,蹭了蹭他尚在发热的耳垂,闷闷地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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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鹿

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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