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九）

沈巍和张若楠分道扬镳之后随手拦了一辆出租前往滨湖小区去看房，路上取下手表塞进公文包。他还记得上次赵云澜看到这块表时那探究和疑惑的表情，他想大多漏洞会从这里起，所以就塞进包里。恍惚间已经到了目的地，仰头看着，对门的窗帘是拉开的，不知道赵云澜在不在家。

赵云澜自然是不在家的，沈巍的衣服叠好了放在他家门口的鞋柜上，他接到汪徵的电话去了尸检所。鸦青的尸检报告出来，高空坠落，失血过多致死；身体各处有多处断裂性粉碎性骨折，颅骨及脾脏破裂，在坠落过程中出现过短暂性休克。

“另外，”汪徵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转身从操作台上取出一只密封袋。袋子里是一只金属弹壳，大约3厘米左右，“这是检验科送来的，”汪徵小巧的下巴朝白炽灯下躺着的鸦青的尸体努了努，“我从她裙子口袋里搜出来，随手送过去了。”赵云澜接过密封袋端详，手隔着袋子轻轻摩挲弹壳的线条，汪徵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检验核实，与倪浩天额头上留下的伤口弹道相符，这是产自英国的AWP狙击枪，军用。”

“AWP？”赵云澜皱眉望着她，“那就可以确定，她就是前段时间城西枪击案的元凶？”

汪徵不置可否，手上的一次性手套取下来扔在身后操作台上，耸了耸肩：“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只负责和尸体对话，寻找线索。”

“谢了。”赵云澜将手里的密封袋向上抛了抛才塞进口袋，文件夹夹在腋下。

汪徵含糊地哼了一声，继续戴上口罩从冰柜里拉出一具男尸推到白炽灯下，俯下身轻轻将头颅推到一边，认真查看。

赵云澜见她进入工作状态也不打扰，抬起手来挥了挥，带上门走了。

“所以现在……唯一的线索断了？”稽查处办公大厅里，大庆盯着长桌上密封袋里的子弹和白纸黑字的检验报告，欲哭无泪。

赵云澜坐在长桌一侧的沙发里沉思，听到大庆这么说，瞥了他一眼，后脑勺枕着胳膊往沙发上一躺，伸长了两条腿道：“至少我们可以确定是鸦青杀了倪浩天，所以这也许不是单纯的利益斗争。”

“可据传倪浩天是倪氏唯一的继承人，为人行事十分乖张，很难说不是和什么人结仇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祝红也围过来，把一份资料扔在赵云澜面前，“按照你的吩咐，我去查了几家黑市和正规军火商，连国防部备案的沈家都没漏掉。”

“沈家？”赵云澜听到最后一句，眉头一跳，慢慢起身把桌边的文件夹捧到手里翻开。

三张A4纸上做了详细的分类表格，第一张表格的第三栏，写着唯一一家在国防部备案，为国家提供军备武器的正规军火贸易商。

沈氏集团。

“沈氏集团……”赵云澜凝神看着，不禁喃喃念出。祝红看他上心，瞥了表格一眼，不紧不慢道，“沈氏始创于1933年，曾为抗日战争提供过前线军火装备。1945年正式成为国防部军备合作集团之一，至今已经有85年历史，历经15代掌门人。如今的掌门人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据说非常神秘。”

赵云澜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大庆摸了摸胸前垂落的金铃铛项链，回忆着说：“这个沈氏我也听说过，后台过硬、武装军备直供国防部，听说历代掌门人都是政治核心部门的常客，现如今武装部地库里的枪支弹药，都是他们家的。”赵云澜合上文件夹之际，他又补充道，“不过也有传闻说沈氏集团借用国家特批证件滥用绿色通道特权向部分不法分子兜售军火搞境内外互通走私，披着合法的皮干着不合法的勾当。”

赵云澜慢慢把文件夹合上，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长桌一圈一圈地走。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遇到需要三思的事情他都会绕着这张自打继任稽查处处长之后就搬进来、如今已经有一年资历的长桌一圈一圈地转，一只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另一只手间或捻一捻并不太深的络腮胡子。

“沈氏……沈氏……沈……氏……”他一边转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技术科的林静是跟着他一起调过来的老部下，从实习就跟着他，可谓是肚子里的蛔虫。此时见领导这样，想想之前他对某个人种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心里大约有谱。

“老赵，你不要这么职业病。以你的脑子，是不是但凡能戴的起百达翡丽twenty-4的姓沈的，都有嫌疑？”林静手撑着桌面，一下子跳到桌子上坐着，腿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云澜的小腹一下子撞在林静的求鞋尖上，反射性“嘶”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又坐回沙发上：“我总是觉得，他作为一个读书人，那天的行动太过于不可思议。就好像……”

“就好像笃定那两个挟持他的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或者全部都不敢伤害他一样。”坐在电脑前整理笔录的楚恕之一直沉默，直到这时才插话进来。

剩下的几双眼睛一齐望着他，有的震惊、有的困惑，只有赵云澜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仿佛正被楚恕之说中心思一样。

在赵云澜身体力行身先士卒的影响下，整个缉私监察处都是一股说风就是雨……啊不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所以当下赵云澜就带着大庆驱车前往资料上的地址，决定去暗访一下传说中的沈氏集团。

缉查处距离沈氏集团写字楼所在的CBD仅仅半个小时车程，大庆在蹿下车后整个人呆住，为了看到写字楼的楼顶，脖子快要仰掉。

所谓沈氏集团，的确叹为观止。

18层的写字楼耸入云端，赵云澜看过航拍图片，沈氏的写字楼位于CBD最东面，占地40亩，呈高铁动车头造型，看上去就像在领跑整个CBD。以赵云澜和大庆的身高，仰头极目也无法看到顶层。集团大门口都是西装西裤一步裙的白领进进出出，挂着工作证，或紧张或从容。赵云澜牛仔外套休闲裤，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在他们之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进了大堂，立刻有一个身着白色一步裙的姑娘迎面而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缉私监察处办案。”赵云澜掏出证件往她面前一亮，小姑娘立刻悻悻闭嘴，后退一步，展臂向后一指，不情不愿道，“那边是总裁专用电梯，没有预约不能私自入内，您请自便。”说着，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回到宽大的白色大理石高桌后面，露出标准的一字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大门外。她的身后是卡其色的大理石装饰墙，正中四个隶书黑色大字——沈氏集团。

赵云澜环视着大堂里遮住前台小姐大半个身子的高台和头顶灿若明珠的吊灯以及四周光辉奕奕的玻璃幕墙，心想如果沈巍真的是所谓的沈氏掌门人，一块百达翡丽真的算不了什么。

赵云澜和大庆紧挨着坐在大堂东侧的一隅白色沙发上，慢慢地喝着咖啡，眼睛时不时看向从两边楼梯的大理石台阶上走下来的职业装男女。大庆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打算守株待兔？可是如果真的如你所想，这不是此地无银，打草惊蛇吗？”

赵云澜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二楼玻璃幕墙后的人影，眼神中写满了深思。恍惚间他又想起沈巍送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他清瘦高大的身躯沉沉地俯下来，他的眼睛很亮，虽然在月光下，可依然很亮。他会耐心地伺候他入睡，也不会反感被他吐了一身，如果他真的是外界传言披着合法外衣的不法走私商，是什么使得他敢于接近一个缉私警察，还对他……

“给我。”

“你再不给我，我就真的要袭警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慢而又温和，像是怕把人吓着似的。赵云澜想象不出他手握冰冷的枪杆是什么样的景象，他觉得那不是沈巍，沈巍就该是他那天看到的，腋下夹着书本，从夕阳的余晖里微笑向他走来，温和地同他打招呼的样子。

可是……如果他真的有这份特殊的“兼职”呢？

赵云澜不敢想，他猛地晃了晃脑袋，紧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不会的，沈巍一定不会的。

太阳偏西了，已经将近下班时间，楼梯和几个电梯里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密集，大堂里人流如织，都挂着沈氏集团的工作牌，提着公文包。他们或说说笑笑、或步履匆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大庆和赵云澜，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

大庆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大庆回过身，看见赵云澜还坐在沙发里，保持原来的姿势，右脚的脚踝搁在左膝上，眼睛死死盯着密集的人群后那个电梯的门。

大庆在那双眼睛里看出倔强。

那扇门，是刚才前台小姐所说的总裁专用电梯门。

傍晚6:00，夜尊准时下班。刚要出办公室的时候，张若楠推门而入。

夜尊的白色长风衣架在手臂上，肩膀一抬，风衣就上了身，伸着脖子张着手，冲张若楠挑了挑眉。

张若楠瞥了他一眼，暗暗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帮他把衣衫打理好：“你今天不能走你哥哥的电梯。”

夜尊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我是认真的。”张若楠放开白风衣的衣襟，后退一步，“外面有暗桩。”

夜尊脸色一变，然后烦躁地一扯领带：“所以我一直反对他去教书！”

“慌什么。”张若楠又上前一步，扯过领带打好，“不是跟你说过，你哥哥不出面，事情就没有那么糟。”她撇身看着走廊对面的玻璃幕墙，突然笑出声，“你哥哥心有千千结的，说不好这是他自己下棋自己玩的一部分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