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归来,我一度自信地认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出色的革命者,从学识,到技能。可在同志们眼里,我依然活在明楼的光环之下。有时候我也是不服气的,总觉得我和他除了年龄,并没有什么距离。而“烟缸”事件以后我终于明白,斗争工作中,良好的心理素质远比出色的斗争技能重要的多。而相较于明楼,我恰恰就是这一点逊色。
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让我从重逢的喜悦巅峰一瞬间跌落惊慌失措的谷底,彻骨的寒冷。我无从知道“烟缸”在牺牲之前经历了什么,但看她奋不顾身奔向我的势头,一定是一肚子的话想对我说。我看见她眼里的释然与喜悦,还有如释重负;我们目光交错的那一刻我甚至隐约看到她眼中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她的步调慢下来,在我坐进车中的片刻后,我知道是她牺牲了。
后来先生告诉我,她是欣然赴死,因为后继有人。
那个“后来人”,就是我。
而我又如何能担负起这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烟缸”是个伟大的女子,虽然出身世家贵族,却豁达善良、正义温柔。相比于我,她尚有家可回、有父兄可念;可她却可以为了信仰奋不顾身、为了民族大义舍弃生命。我却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尚且畏惧子弹穿破胸膛的疼。
但我知道,那一天总会来临。所以我要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价值,不负“烟缸”的期望。
若说什么时候起毫不动摇,我想大约就是我看见车门上“烟缸”喷溅的血之后。
从伏尔泰大道到“乐土”别墅的一路上明楼的脑子都在飞快地转,他知道以王天风灵敏的“嗅觉”,明诚总有无法置身事外的一天。毫无疑问,他要保护他,说不定现在上峰已经得了消息,开始批准王天风搜捕余党。当然,以王天风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只要他想这么做,就不需要上峰的批准。
毕竟“疯子”不是徒有其名。
其实明楼一直不理解大姐那样外刚内柔的人到底为何会欣赏王天风这种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莽夫,他更无法想象如履薄冰的环境里生存的王天风一旦死无全尸,对于姐姐会是怎样的打击。如今上海地下情报网被毁,王天风被迫到法国“避风”,夫妻两个更是聚少离多,不知姐姐从千头万绪的生意中赋闲时,会是怎样的牵挂与担忧。
明楼恨恨地咬了咬牙,知道自己不能深想,现在有更重要的算盘要打。他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加快了步伐,穿过三条寂静的街道,“乐土”别墅就在眼前。
踩着一地霜华从对街走到绿化带边,明楼迎着“乐土”的大门而去。天上飘落零星的雪花,明楼抬脸看了眼楼上的灯光,在门前的台阶底下止住了脚步。
接着掏钥匙的机会,他微微低头,从腋下往绿化带的方向看。
融化的雪花使万年青的叶子变得更加油亮,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明楼掏出钥匙轻轻抖出一把,打开别墅的大门闪身进去。
客厅里暗着,只有零星两盏小小的壁灯散发微弱的光圈。司机和佣妈还有丫鬟们都睡下了,明楼脱下大衣搭在腕子上,抬头看了眼二楼的走廊,“蹬蹬”拾级而上。
明诚在二楼东角的书房里,老早就听到明楼的脚步声。他原本惶恐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一些,起身去开门。
明楼就在这时候开门进来,以最快的速度把门关上,大衣随手扔在门口的衣架上,疾步朝他而来。
明诚站在窗台角里,还没来得及迎上去明楼已经走到近前。他伸手搂着他,微笑着,鼻尖顺着脸颊擦过去,唇角贴在明诚耳边。
温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明诚一下子不敢动,两只手抓住了明楼西装的两个衣角。
明楼一手抱着他,一手把另一半窗帘拉上。
“先生?”明诚轻轻叫了一声。
明楼不应答,摸到墙上的另一个开关熄了灯。
屋里一下子漆黑一片,猫在灌木丛里的特务们这下连窗帘上印出的两个暧昧交错的影子也没得看了。
年轻人们失望之余,唇边都不约而同地泛起坏笑,明长官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而此时的书房里,明楼放开了阿诚,借着院子里路灯昏黄的光坐到书桌前。
阿诚尚未从刚刚的一片旖旎情愫中完全回过神来,愣了片刻跟过去,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子对面。
“情报在你身上?”明楼抬眸瞥了他一眼。
阿诚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下意识偏向不远处书柜的方向。
明楼看着这不经意的小动作,叹了口气,朝书柜偏了偏下巴:“拿来我看。”
阿诚转过身子,乖乖地从书柜第二层翻出一本《红楼梦》,双手捧给明楼。
“还没来得及送走。”
随意一翻,内页就夹着一张挖了很多小孔的方形卡纸和一张写满了阿拉伯数字的宣纸。数字六个一组,整整写了一张。
“法国国产国际地下交通要道所有成员名单?”明楼把宣纸抖开。
阿诚点点头,红了眼睛:“有三分之一已经牺牲了。”
明楼面色沉重,把手里的《红楼梦》又翻了几页,果然看见有些字被套上黑色的方框。
明楼把书合上,连着手里的宣纸往书桌上一扔。
“啪”的一声。
阿诚吓得一捏拳头,抬起一双眼角映红的水眸子望着他,怯生生的。
明楼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盯着我吗?”
阿诚猛然望向他。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一旦得到情报必须立即脱手?”明楼望着他,目光是冷的,就像室外的低温。
“我根本……没来得及。”明诚想到车门上的一滩血迹,鼻子一酸。
“如果我没猜错,王天风恐怕已经有所怀疑了。”明楼再度叹了口气,身子从椅子上直起来。他额角隐隐地疼,想着睡一觉是最好。但他知道他现在不能休息,眼前正是岌岌可危如履薄冰的时候,阿诚还年轻,远斗不过老奸巨猾的王天风的,他这道屏障需要尽快立起来,帮他度过这第一场风雨。
明诚站在他面前,一直在微微地发抖。他抱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肌肉的战栗。小家伙大约是第一次目睹鲜血?反应这么大。明楼心一软,眼神不由得柔和起来,向着他伸出手。
明诚眸子颤颤的,蹙着两条眉毛不解地望着他,却是不自觉地走过去。
十指交握的时候,明楼收了收指关节,微微施了点力气,阿诚便乖顺地倚靠在他身上。
“你还年轻,七情六欲都在脸上,这不好。”明楼微微偏了偏脸,轻轻吻着阿诚微凉的脸颊,一只手在他肩胛骨上轻轻地拍着,语气也带着宽慰。“但是人嘛,总有一天会慢慢长大的,我会慢慢教你。”
“可是贵婉死了……”阿诚的下巴搁在明楼肩上,哑着嗓子说。
“我知道。”明楼合着眼睛,腾出另一只手抱着明诚的腰,“所谓‘革命’,‘革’的是敌人的命,也是我们自己的命。总有一天我也会……”
“先生!”阿诚赌气地叫一声,打断了他。明楼听出来他的愠怒,连忙又亲亲他的侧脸,笑着道歉。
之后两个人都沐浴休息,阿诚累了一天,舟车劳顿身心俱疲,窝在明楼身边很快就呼吸绵长。梦里大约还遇见“烟缸”碎裂的惨状,眉头微微皱起来。明楼伸手抚平,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冬日的寒夜,明楼身上很暖,明诚梦里得了这热源,人也安定下来,脸蹭了蹭明楼胸前的睡衣,又睡的安宁了。
明楼浅浅的笑——年轻历事少的,总是这样容易满足。
而他却毫无睡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着怎样避过王天风的锋芒。非常时期,也许谁也帮不了他。以王天风的手腕和能力以及对上峰迫不得已的忠诚,“烟缸”的所有下线被牵出是早晚的事——早晚他会当着他的面质疑阿诚的身份,甚至质疑他与阿诚交好的动机。
法国也许不能呆了,回去的借口当然找得到;阿诚的身份也需要“扶正”了,军衔当然好安排;明楼想着怎样处理那份情报,当然是不能吃掉的,能给阿诚换一个名正言顺的军职把他留在身边更好。一边麻痹敌方一边保证名单上人的安全的办法当然是有的,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回国要如何落脚。
明公馆自然是入不得半步的,一直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才是明楼目前最焦头烂额的事。
中国上海,霞飞路。
明锐东坐在从新政府办公楼返回明公馆的车上,一袭黑色缎面绸绒长衫,脸色阴沉。汪芙蕖亲自开车去接,再度把一份缘由冠冕堂皇利益看似十分丰厚的企划书放在他面前,企图以南京政府的名义融资明氏企业。明锐东与汪芙蕖不过面上交好,都顾及家族颜面,又想通过儿女亲事壮大各自势力。就这样在心照不宣的各自目的下不尴不尬勉强平衡,场面上都过得去。可自打今年明楼出走,汪芙蕖就彻底换了面目,三天两头以公家的名义跟他谈融资谈合作,一副不拉他趟汪氏政府的浑水誓不罢休的嘴脸。
明锐东是个正直的商人,一贯不与日本人汪伪政权同流合污,铮铮铁骨一身凛然。加之明楼走后明镜开始参与接管明家生意,他更是找得到好理由,这两家上门的合约一概不见。不想这次汪芙蕖竟然亲自施压,实在叫他失望之极,干脆亲自到新政府表明态度,很叫汪芙蕖脸上挂不住。
而这挂不住的代价就是明锐东再也没能回到明公馆,就在公馆对街被一辆失控的军用卡车撞翻了座驾。
黑色福特汽车当街滚了三圈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引擎盖完全瘪下去。明锐东昏过去之前,看见乔装成警察的汪芙蕖的管家穿街而来。
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明锐东把私章扔进了手边下水道缸盖的缝隙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