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欲擒故纵 （15）
新政府办公厅的人都知道，明楼长官的私人秘书，是个不可多得的精英。不同于别的秘书，这位阿诚先生内外兼修八面玲珑，即使夹在汪精卫和日本人之间也是应付自如游刃有余，明楼的同僚们无不艳羡。
这一日上午，华兴银行行长戴先生来请阿诚签署一份文件。该银行官股改为中储股份的请求，手续齐全、资料清楚，阿诚看没什么问题，便签字答应，却在签署那一栏迟迟不肯落笔。
他自己知道，他的名字落在这种官方文件上，难登大雅之堂。
正踌躇间，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将文件夹拿走，刷刷落笔签了，递还给戴先生。
阿诚瞟一眼明楼龙飞凤舞的墨宝，如数九寒天里喝了一碗热汤般感动和满足。
上级长官意见的签名栏里，笔锋优雅苍劲有力地写着两个字——明诚。
戴先生点头哈腰地收了，直说原来阿诚先生和明长官同姓，真是有缘。
“你预谋多久了？”办公室里，阿诚扶正了明楼的软皮转椅。
“怎么能叫预谋呢……”明楼坐下，顺手拽过阿诚白细修长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捏着手指玩儿，洋洋得意地说，“我这叫随机应变。”
“倒是会替自己开脱。”阿诚“哧”一声笑了，另一只手也自然地搭到明楼另一边肩上去。
“和平大会的事情，怎么样了？”明楼很享受这样难得的亲昵，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脚尖微微晃动。
“都安排好了，周先生也派人送了文件来，说是与会人员……坐船去南京。”阿诚点点头，眉间微蹙，“可我总是觉得……消息不可靠。”
“这么早放这个消息出来，肯定不可靠。”明楼合着眼睛，面色严肃，声音里也透着肃然。
“那我们……”阿诚微微俯身，以请示的目光看着明楼的侧脸。
“不急，”明楼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再等等。”
阿诚点点头，恰在这时，桌子上的4部电话中有一部响起，两个人一起望过去，是外线。
明楼朝着叮铃铃的黑色话机抬了抬下巴，阿诚转过办公桌去接。
“喂？是，是明长官办公室……哦，是贵先生，您有什么事吗？哦，谢谢，谢谢……明长官在开会，等他散会之后我向他请示一下，好的，好的……再见。”
“贵翼？”这厢阿诚刚挂电话，明楼睁开眼睛，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阿诚点点头：“约您今天晚上，大三元吃虾，去吗？”
“只请我？”明楼笑意更深，却是满眼的狡黠。
“还有南田洋子和汪曼春。”阿诚如实相告。
“他想干什么？”明楼瞧着阿诚，目光带着问询。
“会不会是……”阿诚抿着嘴，嘴角微微下沉，眉间微蹙，思量的表情，“鸿门宴？”
“为什么？”明楼想不通。
“你把我挖走了，他不用报仇吗？”阿诚耸肩。
“难道不是我如他所愿吗？”明楼摊手，“他为什么恩将仇报？”
“先生，难得糊涂。”阿诚态度诚恳，语气无奈。
明楼沉吟：“打压我，向南田邀功表忠心？”
“也不是没有可能，”阿诚想了想，条理清晰的分析道，“以我对贵翼的了解，他这个人，为人谨慎且原则性很强，但却是一个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很聪明，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从而掌控事件主导者的心理，让事情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他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算得上睿智吧。”
“怎么听你说的神乎其神的，”明楼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比我还聪明？”
阿诚微微叹口气，双肩明显往下塌陷一点，笑容和语气都是无奈的：“先生……”
“好吧……”明楼搓了搓手，拍拍椅子的扶手，“毕竟如果不是我空降，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说完还不忘向阿诚确认，“是这样吗？”
“就像我说的，比起评价他，我更喜欢看您跟他互掐。”阿诚笑，没有正面回答。
“阿诚。”
“嗯？”
“我记得你爱吃虾的。”
“是啊……”阿诚沉吟，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和游云，“只是今晚这虾，恐怕不能那么顺利地吃到嘴里。”
“怯场啦？”明楼抬眉看他，脸上的笑容明媚而宠溺。
“先生罩着呢！”阿诚颔首。
明楼舒心地端杯喝茶，阿诚回转身准备回自己办公室，临走前却被明楼叫住。
“阿诚，”明楼垂眸吹茶叶，“我取的姓，好不好？”
“先生的品味，自然是好的。”阿诚想了想，微微侧着脸，如是说。
明楼轻笑，连眼角的褶子都散去。
上海法租界，明公馆。
明镜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脸色阴沉，丹凤眼里是收不住的薄怒。上海滩知名的私人侦探站在她身侧，微微躬身，将一张张黑白照片摊开放在她面前。
照片的主人公是两个身量相仿的男子，一个稍微年轻些，相貌英俊，身材颀长挺拔，眉眼清秀。而另一个，正是自己的一母胞弟，明楼。
照片上的两个人举止亲近，在雨天里共撑着伞，在暖阳里喝着咖啡。明楼凑近那男孩子耳语，两个人笑着，满足和安逸要从彼此对视的目光中溢出来。阳台上，年轻男子站在画架前画画，明楼将自己手里的红酒递到他嘴边喂给他。
明镜胸口一起一伏，面色潮红，她不再一张张看下去，而是伸手将这些照片抚到一边，额头贴着手心，闭着眼睛，对着身边的私人侦探道：“都收起来吧，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我第一个砸你的招牌。”
高而瘦的男子一脸平静，仔细将一摞照片放入牛皮纸袋中装好，放在明镜手边，躬身退出。
明楼这么大了，其实明镜也不想这样管着他。她去调查明楼，仅仅是怕他和汪曼春死灰复燃。两家是有世仇的，若是二者真的还有来往的话，她要如何向高堂父母交代呢？可如今这结果，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尴尬。
明镜叹了口气，眼中依然跃动着恨铁不成钢的浮躁和些许的愤怒，但她还是喝了口水浇灭了这些情绪，舒了口气，看了眼牛皮纸袋上留下的地址，拿起坤包出了门……
阿诚忙完了工作，站在楼下的福特车边等明楼下来。此时已是傍晚十分，明楼脱了西装，换了咖啡色风衣出门，两人驾车前往大三元酒店。
到时只见贵翼已经在铺了红色天鹅绒桌布的大圆桌旁等候，南田洋子和汪曼春还没到。贵翼的新任机要秘书林景轩见他们来了，赶忙起身给明楼沏茶奉上。明楼落座，示意阿诚在身旁坐下后才向贵翼寒暄：“贵先生破费了。”
“哪里，明长官高升，又刚回国不久。我作为东道主，不论是作为接风还是恭祝，都是应当的。”贵翼彬彬有礼地含笑道，手比了比明楼手边的白瓷茶杯，“今年谷雨时的第一批碧螺春，也不知明长官喝不喝的惯。”
明楼给面子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道：“果真好茶。”
贵翼不置可否，气氛正尴尬间汪曼春进门来。她今天难得淑女，一身素白的暗花蚕丝旗袍，黑色高跟鞋，盘了个精致的发型，红唇娇艳。她大大方方地向贵翼道了谢，这才往明楼身边笑盈盈看来，见阿诚坐在他右手边上，不由得神色一滞。
“汪小姐好。”阿诚在她目光转来时，立刻起身问候。
汪曼春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来。”明楼何等通透，立时起身替汪曼春拖开左手边的椅子招呼道，“曼春，坐。”
汪曼春向他一笑，走过去坐下，脱了外套交给明楼，阿诚转手接过挂好。
“明长官，我听说阿诚先生最近谈了女朋友啊？”林景轩是个活泛的人，他见气氛有些冷场，便拣了个话题暖场。在林景轩的认知里，八卦总是最能引起共鸣的话题。
“哦？还有这等事？”果然，贵翼顺台阶下来，朝着明楼望过去，“素闻明长官手下的得力干将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情谈情说爱？”
“七情六欲，总要适当地释放一下，贵先生怎么说的我跟法西斯一样。”明楼施施然翘起二郎腿，一脸轻松自在的样子，“阿诚虽然是我的私人秘书，但也不是我的私人物品。他有他的生活，我无权干涉。”
“是嘛，可分手不是师哥的缘故吗？”汪曼春端起杯子喝茶，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眼角瞟向一直低头浅笑不发一语的阿诚，“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是吧阿诚？”
“哟，明长官，你这样可不厚道啊！”贵翼朗声大笑，“阿诚再好，到底也是要成家的，老是拿公事绑着他，难不成还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的个人问题您亲自来解决吗？”
明楼的脸色陡然一沉，汪曼春送往嘴边的杯子顿在半空，阿诚微微抬眉看向桌面，林景轩看着贵翼的侧脸，有些尴尬。
只有贵翼，安之若素，眼神中流露出自得的表情。
“他日后若是怪我，大可以找我要太太，我绝不怠慢。”片刻后，明楼的脸色恢复如常，喝了口茶，微笑着看向阿诚。
阿诚没说什么，只喝着茶，唇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从杯沿露出。
贵翼再度朗声大笑：“好好好，这话我可是听着的，汪小姐也可作证。若是日后阿诚做了单身汉，我这个老上司，是头一个要向您替他讨个说法的。”
正说着，一身军装的南田洋子出现在门口，微笑中带着歉意：“对不起大家，路上堵车，我迟到了。”
大家都起身迎接，贵翼让出主位，南田毫不客气地落座。
菜上齐，酒斟满，贵翼把酒杯端起来，说了些客套话，大家共同举杯喝了，各自吃菜。
“南田课长这次去南京，听说中执委有指示需要您带回？”明楼手里剥着虾，看着南田洋子。
“是的，我这次前去，一是为了带队保护与会人员的安全，二是为了向中执委阶段性述职。”南田洋子点点头，中文还不太熟练，她转头看向汪曼春，“专列的安保措施，汪处长和司令部宪兵大队负责人商讨过了吗？”
汪曼春立刻放下筷子表态：“请南田课长放心，一切万无一失！”
南田洋子点点头，回以赞许的目光。
“有情报称，共党份子‘眼镜蛇’返回上海了？”贵翼衔着酒杯抿了口红酒，望向明楼的方向如是说。
阿诚手里的半只虾掉到桌面上，滚落到餐巾上，落地。
明楼哼笑，眼睛都不抬：“贵先生做海关的，倒是对我们情报部门的消息了如指掌，”他转脸笑看汪曼春，又看看对面的贵翼，面带讥讽“打算什么时候改行？不如让汪处长挖你过去，76号虽然辛苦，待遇也比不得海关办公室，可总归是能让人有用武之地之处。”说着，还不忘补上一句，“贵先生，您说呢？”
贵翼刚要反驳，就听南田洋子接口道：“中执委的长官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说是这个代号级别很高，不过具体潜伏在何处，暂时还不得而知。”
“看来，我们的情报系统还是有漏洞啊……”明楼叹息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将酒杯端起来朝向南田洋子的方向，“找不到‘蛇洞’，是我这个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工作做的不够到位。我自罚一杯，向南田课长、也向中执委赔罪。”说罢，他微微一仰头，将一大杯红酒喝下去。
美酒入喉，甘醇，却微微灼心……
待续……